母亲总是说她命苦。属牛,又生于四月,正是春耕大忙之时,能有不累?
回忆常常是一道抹不去的疤痕,一碰,忧伤就四处流淌。呱呱落地才一岁多。外祖父娶有二妻,生有子女十多个,口糊不过来。母亲就被送给了一个远方亲戚做养女。苦命的日子就开始了,没有其他孩子偎依在母亲怀抱里的温暖,没有其他女孩牵着父亲衣襟的娇气。四周是陌生的面孔,连哭都不敢哭。母亲说她那时却出奇的懂事,常常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门槛上,望着远方白云深处的故乡。心中涌起无数的酸楚,但从不抱怨,想是命中注定的,又能怎样?几年之后,养父养母也有了自己的儿女。幼小的母亲便踮小脚,跟在养父母后,忙碌奔波,洗尿布,扫地,照看弟妹。不到十岁时便下地干活,养家糊口了。
养父母的身子不是很好。母亲更是操心了,和养父母一起艰难地支撑弟妹们读书,但每每看见弟妹们快快乐乐地背着书包上学时,母亲便躲在一个角落偷偷落泪。她很倔强,从来不让谁瞧见她落泪。她又很体谅养父母,那样虚弱的身体,生活非常艰难,要供三个人读书。那是难以做到的,能养着自己就不错了。作为家里的老大只能委屈了。可母亲从来不吭声,用稚嫩的肩膀坚强地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负担。她只怪自己命苦,但一看到弟妹们拿着大红的奖状回来,她又乐得那简直是她的奖状一样。她的恩情至今令在外工作的舅舅姨娘们逢年过节都给她捎来很多东西,还不时抽空回来探望她,甚至想把她接到城里住,当亲妈供养起来。
等到母亲和养父母把弟妹们精心照顾,长大成人了,母亲早就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女大不中留”这是习俗。匆忙之间,母亲嫁给了同村一贫如洗的父亲。这样对养父母也有个照应。父亲是个孤儿,跑出去当兵,复员回来,家里只剩下个破烂不堪的老屋,两人白手起家,一点一滴地积累,修补房屋,使老屋有了些生息。父亲受到政府的关照,到公社供销社上班,说着要带母亲一起去,可母亲怕拖累父亲,影响父亲的工作,推托说不识字不会算数,命苦,呆在屋檐下吃不消难受。宁可独自一人留在老家,挣工分,也能罩着孩子。
母亲的命确实苦,在跟了父亲恩恩爱爱了二十多年后,家庭渐渐有了好转。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父亲在部队受的伤,因工作劳累,感染复发,最后撇下母子五人走了。这犹如晴天霹雳,轰着母亲,毕竟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哥姐读书的学费生活费都由着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母亲只管饭。那时姐弟四人最大有十三四岁,最小的我也只要两岁多,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沉沉地压在母亲的肩上。那段日子,夜深人静之时,跟母亲睡的我常常被低沉的呜咽声惊醒,朦胧中看到母亲独自一人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流着泪默念:老天,我的命为什么这样苦?可天刚翻出鱼肚白,母亲便弄了早餐,喂好猪。扛起农具,风里来雨里去了,辛勤地侍弄着家里那几亩责任田。钱是一分一分地攒。能让我们高高兴兴地上学,逢年过节也能让我们添置新衣,很少让我们受冻挨饿,有失去父亲的孤独之感。家里因母亲而温馨无数。看到我们像其他孩子一样快快乐乐地生活,她心满意足了。
其实母亲的命并不苦。艰难的日子终于熬出头了。我们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长大了,并且很有出息,姐嫁了个勤劳能干的姐夫,二哥出去做了些生意,赚了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我也很争气,考上了师范,到城里念书,又在城里教书,成为那个偏僻小山村的众口皆碑的骄傲,更是母亲的骄傲,她愁眉紧锁的脸舒展了。身体不很好的大哥日子也过得去。姐弟几个人都抢着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来住。母亲六十出头了,一个人支撑了十多年的艰难日子,作儿女的,我们都心知肚明,谁都想让母亲享个清福。可她总是推托说她苦惯了,没啥的,手也闲不住,便一心一意在大个照看大哥一家。上山砍柴,下田割禾,手脚挺利索,身子仍是那样的硬朗,活儿干得挺欢。只是二哥有了小孩,苦着没人带,影响了做生意。她才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到二哥那里帮他看管小孩,一把尿一把屎地过一年多。她便逃也似的跑回老几家,又是田间地头地忙得不亦乐乎。
我是她最小的儿子,她最疼爱,也是最挂念。村里有个习俗:母亲老了,是跟要小儿子过老。于是村里的老人三番五次地劝她到城里过些好日子,别那么一辈子田里地头瞎忙。大哥二哥也极力相劝,我更是苦苦相求。不知是她挂着她的小儿子啦,还是顺着村里的风俗,在很多村里老人羡慕的眼光中乐呵呵地跟我来了。大家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觉得她真有清福可享了。坐在窗明儿净的家里,犯不着风吹雨打,在城里溜达看热闹,或呆在家里看电视,或漫步在校园的林阴道里,似乎很惬意。但住了不久,她惊讶城里的奢侈了:水(矿泉水)要一桶一桶地买来喝,一把小小的青菜竟要花一元多钱,于是思量着在校园一块荒着的空地上开荒,用她那枯瘦的手松着那坚硬的土地,撒些种浇些水。也竟一年四季绿绿地长满了青菜。我说我有那钱,别费那心。她便说她命苦,生来就喜欢侍弄这些脏东西。我也奈何不了,但没过多久,她说她闲在城里憋得慌,心里老是想着老母牛喂好没有,村头那块地都种了些啥东西,连梦里都梦见,也许是命在作怪吧。这样憋下去,会生病的。看着她一天一天地消瘦,我真有些过不去,终于放她回去了。
她又乐呵呵地回到村里了,大家都很惊讶。大哥来电话说,她精神好多了,一提起锄头犁耙,她就兴奋。劳动歇息,她还东头串门西边聊天,说着城里的新鲜和美好,但没过一回儿,脸又慢慢沉下来,说城里的东西太贵了,什么一丁点东西都要花钱。那水,一桶二十斤的竟要几块钱。而我们村头那口泉水也整日汩汩地白流;还有洗澡用的煤气,一罐得花近百元,方便是方便,就是花的钱太多了,不如在村里的山上,砍下几根柴火,就能烧一锅热水。城里多了一张嘴,开销不知有多大,难呆呀!再说,没事干,整天抱着电视机,老眼昏花。话到最后,她仍不忘补上一句:命苦,没那福分。说得大伙乐陶陶的,让大家对城里的感觉又是恨又是爱,又眼睁睁地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在山上爬,在地里钻了。个个都摇头,无可奈何。
她在外的养弟妹们不时给她捎来些好吃的东西,可她全都留着送给她的小孙孙们。当孙孙们懂事地推让给她时,她竟连连摆手。说奶奶命苦,吃这东西,胃不消,要闹肚子,活受罪。推得实在没法,她也装模作样地碰一口,逗小孙孙。
母亲的命就这样的苦,苦得使亲人们的生活充满着甜滋滋的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