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父

到城里工作和生活已经好多年了,每每路过一些家具厂门口,看见里边木工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身影,总会想起家乡的木匠叔。

木匠叔姓孙,老一辈人叫他孙木匠,像我们这样晚一辈的,都称呼他木匠叔。木匠叔终生未娶,无儿无女,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据说木匠叔之所以能成为一名木匠,跟一个女人有关。这中间到底有个什么样的故事,老一辈人都不大肯说,我们年轻一辈也不得而知。

但木匠叔与另一个女人的故事,我却是知道的。在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村小学里新调来了一位姓叶的女老师。叶老师是城里人,三十来岁年纪,独身,身形纤瘦,极是漂亮。叶老师本是专业的音乐教师,但乡村学校音乐课形同虚设,她只好改弦易辙,担任我们班的数学老师。叶老师会弹古琴,她从城里带来一张琴,琴长三尺六寸五分,蚕丝做弦,样式古朴,通体断纹斓斑,极具金石之气,典雅之美。学校没有放置古琴的琴桌,叶老师便想请人做一张。

乡村木匠,连琴都没见过,更不知琴桌为何物,先后请了两三个木匠,要么做了一张四平八稳的吃饭桌,要么做了一张窄窄的小茶几,自然不能中叶老师的意。最后把木匠叔请了去。木匠叔给她做了一张真正的琴桌,长三尺三寸,宽一尺三寸,高二尺三寸。只用三块板式构成,造型简洁,两端档板各开一椭圆形亮洞,档板式腿与几面交角处有一雕刻纹饰作为角牙,简洁精致,轻盈秀丽。桌面用郭公砖代替,且两端透孔,使用时,琴音在空心砖内引起共鸣,音色效果更佳。

叶老师得了这张琴桌,极为满意,并把木匠叔引为知音,还请他去听过几回琴,先是弹《高山流水》,后来奏的是《梅花三弄》、《凤求凰》……可惜叶老师只在我们学校待了一个学期就调回城里去了。村里的大人们都替木匠叔惋惜,说要是叶老师能在村小学里多待些时日,没准能跟木匠叔闹出点什么故事来。

我读高中时,木匠叔已经年近半百,两鬓斑白,但仍精神矍铄,脚轻手健。高考落榜后,爹说跟你木匠叔去学门手艺吧。选了个吉日,正式拜了师,我就成了木匠叔的徒弟。头两个月,木匠叔让我先熟悉锯、刨、凿、钻等工具的用途与用法,第三个月才开始真正教我手艺活。

在我们南方乡下,木匠之中又有大木匠小木匠之分。建造房屋打造房梁、木挑、门窗以及制作大型家用木器,如桌椅板凳床柜的,一概称为大木匠;而打造木制瓢盆、锅盖、水桶等家用小件精细器物的,一般称为小木匠。但木匠叔是一个例外,他既能干大木匠的活,又能做小木匠的工。

木匠叔识字不多,却心灵手巧,心里装着椅凳、几案、柜橱、床榻、台架和屏座等上百种家具的图案和尺寸大小,知道什么样的房子该架什么样的大梁二梁,甚至还懂得些许上房架梁看风水的门道。后来我读过《鲁班经》,我敢说,木匠叔肚子里装的家具木器款式,远比《鲁班经》里记载的要多。

经木匠叔之手打造的小器大件,多不胜数,但最负盛名的,还是他制作的架子床。架子床是南方地区非常流行的一种床,通常四角安立柱、床顶、四足,除四角外,正面两侧尚有二柱,柱子端承床顶,因为像顶架,所以称为架子床。在我们乡下,男女结婚时,女方陪嫁物品中,一般都少不了一张架子床。

木匠叔制作架子床,又比一般木匠精细得多,他把架子床细分成月洞式门架子床、带门围子架子床、带脚踏式架子床等几种类型,形式大致相同,细微处却各有特色。如带门围子架子床,正面有两块方形门围子,后、左、右三面也有长围子,围栏上楣子板,四周床牙都雕饰有精美图案。又如月洞式门架子床,则以巧手把正面用小木块拼成四合如意,中夹十字,组成大面积的棂子板,中间留出椭圆形的月洞门。架子床算得上是一种体形较大的家具,木匠叔总能将它做得精美华丽,但又经济实用,很受欢迎,以至我们那一带的姑娘出嫁时,都以能有一张木匠叔打造的架子床作陪嫁,而引以为最体面之事。

木匠叔性格乐观,整天乐呵呵的,从不跟人计较什么。十里八乡,几乎家家都请他到家里做过活路,按照乡间规矩,在哪家干活,就吃喝在哪家。乡下人家,家里都穷,拿不出什么好菜好饭招待,主人家吃什么他就吃什么,粗茶淡饭,青菜萝卜,绝不嫌弃。请他做过活的人都说他为人好,好打交道。

木匠叔出工时有一个规矩,绝不能破坏,那就是合卯安榫之日,必须得主人家宰杀雄鸡一只,以雄鸡血祭神后蘸灰粘抹榫卯结合处。问何故?答曰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打造出来的木器牢靠结实,经久耐用,不会变形,不会松松垮垮摇摇摆摆。

也有不信邪的,合卯安榫之日偏不以鸡血祭神,结果做出来的床看上去完完好好,但人一睡上去就吱嘎吱嘎的叫,响声极大,还很有节奏,隔着几堵墙都听得见。邻居们取笑这户人家夫妻俩说你们怎么晚晚都“干活”呀?搞得人家夫妻俩面红耳赤,蛮不好意思。

还有一户人家起新房做大门,没有宰鸡蘸血,大门做好装上之后,怪事连连,每当夜深人静,总是有人不停地笃笃敲门,起床开门看时,又不见人影。主人不胜其烦,请来木匠叔,清洗木门,重新宰杀雄鸡,蘸血抹灰,从此安安静静,再无莫名敲门之声。这两件事在乡间传得神乎其神,从此再无不信邪之人。

有一天,木匠叔在一东家结账时多喝了两杯,回去的路上我向他问起这两件事。他把眼一翻,喷着酒气说哪有什么神仙,那床板下有一根横木没斗稳,人在床上微微一动,就会剧烈磨蹭,吱嘎作响,扰己扰邻。

我问那半夜鬼敲门呢?木匠叔呵呵笑起来,道哪里有鬼呀,鬼在人心里装着哩,你不知道吧,蝙蝠对鳝鱼血特别敏感,装大门时我在上面少少地涂了一点鳝鱼血,一当晚上蝙蝠闻到味道,便会争相啄食血块,屋里人听来笃笃作响,就像有人不住敲门。如果开门出来察看,蝙蝠受惊,早已飞跑,自然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我搔搔后脑勺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木匠叔说江湖一张纸,道破不值半文钱。什么鬼呀神呀,都是没影的事。不过我若不这么捉弄他们一下,他们又怎么会乖乖杀鸡敬神呢。

我好奇地问,真的要用雄鸡血蘸灰抹过榫头,做出来的家具才牢靠么?

木匠叔拍拍我的头,哈哈大笑道,傻孩子,若不这样,安榫之日你又怎么会有鸡肉吃?

我听了不由愕然一怔,原来为人厚道的木匠叔,也有不“厚道”的时候呀!

木匠叔是个好师父,可惜我却不是个好徒弟,跟木匠叔学习了半年木匠手艺,便因种种原因,离开了木匠叔,离开了家乡,到城里谋生,经过多年的艰苦奋斗,最终在城里娶妻生子,安定下来。

到后来,乡亲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了,以前用木盆木桶,再在都用塑料盆桶,以前年轻人结婚,都要请木匠打制家具充实新房,现在都进城买组合家具沙发席梦思床了,以前起红砖瓦房要做门窗上大梁二梁,现在都起楼房,用铝合金窗户铁制防盗门,木匠叔的手艺渐渐地没有了用武之地。加上年纪大了,又没有孩子,一直吃着“五保”,生活不是很如意。

几年前我回家时,专程去看望过他一次。村里人家大多都起了楼房,只有他还一个人住在那间低矮的小瓦房里。我进去时,他正在家里砍木头,地上堆着一些木料。我以为他又接到活路了,一问才知道,他是趁着自己现在还能动,想给自己做一副寿材。

没说三句话,他就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摇着头说,唉,老啰,不中用啰,以前砍起一副寿材,也就一天半天的事,现在连斧头都抡不动了,一副寿材做了四五天了,还没把木料砍齐。

我听了心里有些发酸,走的时候,悄悄在茶杯下给他压了三百块钱。

一年多前,我听来城里读书的小侄女说,村主任的儿子在省城开了一家家具店,把木匠叔请了去,也不让他干什么活,只在技术上指导一下年轻学徒就行。听说工资还开得不低。我暗自为木匠叔高兴,老人家一身技艺,到老还是派上了用场。

后来忙了,回乡下的次数也少了,便渐渐没有了木匠叔的消息,不久前跟父亲通电话时,问起木匠叔,父亲沉默了一下,说你木匠叔……过去了。我们乡下人说老人家“过去了”,就是去世了的意思。我不由一怔,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父亲叹口气说,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村支书的儿子请木匠叔去,原来是想利用他的技术拼凑和改制古旧家具,冒充明清古董家具高价卖给人家。木匠叔干了一年时间才明白自己被人利用了,后悔莫及,回到乡下不久,就郁郁而终。我“哦”了一声,心里一沉,握着电话的手久久没能放下来。

木匠叔虽然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我偶然回到乡下,还总是会有人提起他,说他做的家具牢靠,用几十年都不会变形。这个时候,我眼前总会浮现出木匠叔那厚道的笑呵呵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