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之殇

电影《小兵张嘎》开始流行的时代,我们对枪有着特殊的兴趣。“抓特务”的时候,弄个树杈都能当枪使。

汪木匠经常在老堂轩做活,和我们家人处得很好。有一次他雕了支木手枪给我,我欢天喜地地扔了用纸折叠的手枪,到处显摆;除了吃饭,都拿在手里。有一天,母亲在暖桶里做针线,我手里把玩着枪,突然有个神来之举:瞅准了,一下就插到母亲正在拉动的麻索里,扣住,阻止了麻索和鞋底的紧密结合。许是枪被带过去时打疼了手,母亲拔下枪使劲扔到门口,砸到锄头上。随着枪的断裂,我惊愕,哭嚎。爷爷正好看见这一幕,咆哮着怒骂,甚至将身边的马扎扔出去要砸母亲。

这事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平息。后来出现了钢丝枪,我学着伙伴们,用一根带帽的钢丝,弯成枪的形状,让钢丝的一端压在帽檐上,套上皮筋作为驱动。扣动“扳机”, 钢丝的一端滑进装了火药的钢丝帽里激发,“啪”地一声枪就响了。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简易的火药枪了,只是我的虎口经常被钢丝戳压——快乐,并痛着。

再后来,出现复杂一点的链条枪。将自行车链条(每个都有两个孔)一个一个拆下,用合适的铁丝将一个孔串起,另一个孔对齐构成枪膛,扎紧。让火药在膛撞炸,就不用担心安好的火药掉落,也不会压伤虎口。只是材料难寻,也费功夫做。直到有一次,一个伙伴恶作剧,将一支火柴棍穿进枪口、打出来,伤了人,家里人就再不许我玩这种东西了。                             

这期间,民兵组织的盛行,使我与真枪实弹有了亲密接触。民兵以典(介于大队和生产队之间的组织)为单位,配一挺机关枪两杆冲锋枪几十条步枪——听说大致是一个排的布局。罗汉叔的那挺外把子看上去神气得不得了,遗憾的是,我始终也没能趴伏地面扶住歪把子扣动扳机。库伯那杆冲锋枪的样子很奇怪,枪杆的四周全是麻雀蛋大小的窟窿眼,看上去很威武。那些步枪开始都是打一枪上一发子弹,被称作烧火棍的;到七十年代末却换成一水全新半自动的,大家兴奋得不得了。那时除了打靶,步枪还有用作炮仗的功能:一是大年初一在大门口,二是除夕在祖坟上,咚咚咚放一阵制造气氛。那时在许多人家(包括我家)的墙上、床头倒挂着枪支,似乎忘了它是杀人工具,只当是训练的玩意,也没见出过啥问题;现在倒是管制了,枪案却在日渐增多——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看民兵的摸爬滚打挺好玩,但看真枪实弹打靶,才是我们这群孩子最切实的享受。靶场,就在一个山坳里,人在这边山腰,靶子在对面山坡,下面挖个坑,蹲两个人报靶。清场之后,再把我们这群观众押到民兵身后的坡顶。接着就看他们扔手榴弹。一个一个地,先扔模型,再解说,再实弹。扭开后盖露出绳环用小指扣住(也可用牙咬掉环扣),再握住手柄,扔。第一次有几个懵掉的:有扔了卧倒之后手榴弹还紧紧攥在手里的;有因手抖扔得太近的;有一个竟然扔到了身后——我才明白为什么不让我们在身后呆着了。射击的时候倒是可以围在他们身后近距离观看。这边打一枪,那边靶下便有小牌伸出,举一下或摇一下。结束之后,我们便在靶场两边捡弹壳、手榴弹片,挖弹头。

真家伙全部收缴之后,是莫名的死寂,却有一枪着着实实打在了我的心头。

那一年,大头与小宝闹翻了;我与小宝的关系也很紧张——小孩子们总是这样反反复复恼来恼去的,被大人们称作“狗脸变”。除夕夜,家人嘱咐我别拿枪对着人比划,甚至不让我带枪出门,但我还是偷偷带在身上。记得我与大头在堂轩玩的时候,大头悄悄问我有没有带枪。我看四周没人,就掏出来给他看。这时小宝提着灯笼进来,看只有我们俩,立刻转身往外走。大头立刻抬起右手让拇指和食指伸呈直角,卷起其余三个指头,作枪状瞄着小宝的后背,嘴里还轻轻“砰”地一声。然后对我眨了下眼、努了下嘴,让我也来一下。我便也举枪冲着小宝的后背“砰”了一枪。这天晚上,我们很开心。

第二天一大早出门,奶奶照常嘱咐我:“大年初一莫跟人吵架呵。”可小宝的哥哥大才一见我劈头就质问:“才连!你昨晚拿枪对着小宝干嘛!”面对气势汹汹的大才,我不想惹家人生气,只能矢口否认。大概因为过年,大才只瞪了我一眼就罢了。这事虽没有造成进一步冲突,但给我心头划了一道疤,而且我与小宝的隔阂更增了。

之后的几天里,我都没去大头家,也没碰见大头。起初我还以为是大头不好意思见我呢,直到正月初八,大头全家动手搬家到他父亲工作的城市去,我才懵懵懂懂地明白其中的玄术。

三十多年过去了,心头的那块伤疤也未能愈合,疼痛挥之不去。只是我从那以后,对任何一种枪都没了兴趣。直至参加工作,每年看到孩子们都玩一种塑料仿真火药枪:款式层出不穷。一些学生还带入课堂,又每每很不情愿地被老师缴械。一般的,课后就到老师那里信誓旦旦地讨回;胆小的或阔气的就再去买一个接着玩。但他们的枪都拿钱是买的,我的枪都是自己动手做的,因而更有意思;他们的火药是用塑料壳包装的,我的火药是晒在纸上的,因而更环保;他们没看到过真枪,我却接触过真家伙,因而对枪没有了那般好奇。